看見

馬祖，對一般人來說，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。熟悉的是，我們每天都會在氣象報告裡聽見它的名字，陌生的是，我們通常也僅在氣象報告裡看見它的身影。除了到過馬祖服兵役的男子，馬祖這個曾經的前線，彷彿不在我們生活所及的凡人之地，更像是一個遙遠的、披著神秘面紗的、傳說中的、充滿故事的、滿載歷史痕跡的國境邊界。

近年來，藍眼淚幾乎已成馬祖觀光的代名詞，這是馬祖人與地方政府的共同努力，使馬祖以一種全新風貌聞見於世人。我此次奔著馬祖去的，則是過去曾出現於電影之中，有著馬祖地中海美稱的芹壁。然而，在經歷了四天三夜的走訪探險，我卻發現，馬祖並非只有碉堡坑道、藍眼淚與芹壁。馬祖的魅力，體現於馬祖人的生活中，馬祖人，本身就是個魅力！

馬祖人，講的不是閩南語，而是福州話，也是閩北話。這對於方言以閩南話為大宗的台灣本島人來說，是一件有點衝擊的事情。我們可能對閩南話、客家話都已司空見慣，甚至對原住民語言也都備感親切，但對於同是國境之內卻講著我完全聽不懂的閩北話馬祖人，我滿滿的好奇心油然而生。馬祖屬於福建省連江縣，而中國大陸方也有連江縣，可以說是，連江縣由於歷史因素而使統治領域一分為二，但以地緣關係來說，都是講福州話的閩北人一系。大部分的馬祖人祖先，都是由大陸福州一代移居過來的，有的已經在馬祖落地生根了二十幾代，有的只到了第四代，北竿阿婆魚麵的老闆，就是在馬祖的第四代子孫。

中國大陸閩江以北的居民稱作閩北人，閩江以南稱作閩南人。我們在台灣史所學到的漳州、泉州就屬於閩江以南，所以大多數的台灣人都熟悉閩南語。福州在閩江以北，而馬祖又非常靠近福州，自然是講閩北話了。而閩南人在馬祖可是說是少數族群，因為人數少，所以在早期的時候，馬祖的閩北人都會以一種略為貶抑的方言名稱去稱呼閩南人，有點類似早期台灣人將原住民稱作「山地人」或「番仔」的概念。阿婆魚麵的老闆跟我們分享道，他的母親也就是阿婆本人，就是那少數的閩南人之一。所以當我踏進阿婆魚麵的屋內時，除了那滿是魚麵香的嗅覺感官被放大之外，阿婆那備感親切的閩南話，也令我那因好奇探索而緊繃的聽覺瞬間感到放鬆。

在馬祖的居民大多是青年至中壯年左右，大部分從事觀光相關行業或是公務員。馬祖的最高學府是位於南竿的馬祖高中，所以年輕人高中畢業可能就會離開馬祖去台灣上大學，但也有少數人會選擇前往距離近的大陸發展。大部分的馬祖人都有兩個家，一處在馬祖，一處在台灣。馬祖人在台灣的居住地大多分布在桃園八德或新北一帶。老年人或有心血管疾病的馬祖人，通常會在冬天時在台灣住上幾個月，夏天再回到馬祖居住。年輕一代的馬祖人，幾乎都在台灣生活過，甚至長住台灣。所以，很多人在台灣生活得久了，也就慢慢被同化了。有趣的是，阿婆魚麵的老闆還教我們分辨馬祖人的小技巧，他笑說，你如果聽到有人講話「ㄢ」「ㄤ」不分，那他可能就是馬祖人，因為福州話裡面沒有這兩個音，所以他們時常搞不清楚這兩者的差別。語畢，我看向一旁的同行旅伴，對老闆說：「可是這傢伙也常ㄢㄤ不分耶！」老闆聽了，大笑。

馬祖人還有個有趣的現象，就是他們常常身兼多職。他可能是民宿老闆，也可能同時是公務員。我居住在北竿時的民宿老闆，他本身也是某公務單位的員工。當天晚上，他的公務單位老闆，還跑來他的民宿，在客廳的桌上喝著酒、話著家常，著實是一幅既衝突又和諧的有趣畫面。由於福州話的語言特色緣故，聽馬祖人講話，常常會有種他們好像在吵架的錯覺，其實只是因為他們說話健談、直率、嗓門又大而已。來馬祖的四天裡遇到的馬祖人，都不吝於跟我們分享馬祖的大小事，喜歡聽故事的旅人們，這裡絕對是一個好選擇！

如今的馬祖，除了土生土長的馬祖人外，也有不少從台灣本島過去經營觀光的台灣人，還有一些是嫁到馬祖的台灣或大陸籍媳婦，她們大多跟著夫家打理民宿事業，我在南竿時居住的民宿老闆娘，便是大陸福州人，而跟老闆娘要好的街訪鄰居，則是嫁到馬祖的金門人。她們大多都能獨當一面，面面俱到，鄰居之間也都能互相幫襯，忙不過來時，請鄰居照看一下小孩、接送一下客人，或互相借用一下車子，都是相當稀鬆平常的事情。

然而，對於馬祖人，令我感受最深的，還是他們的又近又遠。又近又遠，講的並非是馬祖人給人感覺有距離，而是地理位置因素，使得馬祖人彷彿成了世界關心的邊陲。馬祖距離大陸，搭船不過幾十分鐘爾爾，就連天氣不好、能見度不佳的陰雨天，站在津沙海邊、芹壁，或橋仔等聚落，對岸的大陸國土輪廓依舊清晰可見。而台灣，則在那遙遠的背後。有事時，為著那珍貴的戰略地位視若珍寶，無事時，則不過是個一般人可能都叫不出正確縣名與地理位置的離島之一。身為馬祖人的阿婆魚麵老闆笑笑地自嘲表示，他一開始到台灣，除了聽不懂閩南話以外，台灣人還會好奇地問說你是哪裡人，為什麼講話有口音。而到大陸探訪親友時，又會被問，你話怎麼這樣講，口音跟我們不一樣。此種情感上與歸屬上的矛盾，箇中滋味，我想，大概也只有馬祖人自己才能真正明白的吧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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