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見

「北竿可能會再冷個一兩度喔！」第二天中午接送我們前往碼頭搭船的，是民宿老闆娘的鄰居，嫁來馬祖的金門人。她用著我們熟悉的閩南語式語調，熱心叮嚀我們。包得跟熊一樣卻還是鼻水直流的我們，面面相覷。往北竿的船，到達的比我想像中要快。打開google地圖，看著藍色小點點緩緩移動，好奇地左顧右盼，想得知對岸國土是在哪個方向。都還沒看清楚對岸的真面目，我們就到了。不知是天氣太灰濛，還是我方向感真的很差。

此次來接我們的民宿老闆，是一個年紀約莫跟我們差不多的青年人。聽他說話，我反而以為我回到了台灣。他笑著問我們一個很有趣的問題，「來馬祖看到這樣的天氣，有心裡覺得受傷嗎？」我沒有馬上回答，暗自猜想著，是否有許多遊客曾因為冬天馬祖的威力而覺得此行黯然失色？又是否他曾聽過太多遊客抱怨？但「心裡受傷」這件事，卻是我完全沒想過的問題，哪怕我鼻水流了整整一天一夜。

今晚的落腳處在芹壁村，民宿位於芹壁的制高點，視野很好，往下俯瞰可以看見整片芹壁山城與其對面的烏龜島。可惜天空與海水都灰灰的，像是被誰搖混濁了似的。海的對面依稀可以看見中國大陸土地的輪廓，不知是否因能見度不佳，所以難以遙想當年單打雙不打的肅殺戰日。好奇地詢問民宿老闆，為什麼馬祖海的顏色是濁的。大概是很多人都問了這個問題，老闆一臉看穿似的笑了笑。「馬祖非常靠近大陸閩江的出海口，而閩江帶來的泥沙會淤積在海底，天氣好時海水自然是藍的，但天氣不好或風浪大時，泥沙被翻起，所以海水就呈現濁濁的樣子了。」旅行中，任何大大小小的事，都成知識。

芹壁山莊民宿的前院停滿了機車，居住在此的旅客不少。院子裡的露天雅座空曠著，想必此時沒人如此有勇氣，頂著寒風，在這望景、喝咖啡。若是春夏之際，點杯咖啡，拿本書，吹著徐徐海風，肯定增添更多愜意悠閒。

進了屋，煮咖啡的香氣撲鼻而來，吧檯的女服務生親切地跟我們打招呼，交誼廳坐著兩位同為住客的女生，地板上的貓窩，擠著好幾隻互相取暖的可愛貓咪。這是一間充滿年輕氣息的民宿，不，不像民宿，倒更像是家。

吧檯的女服務生，是民宿老闆極力招攬而來的員工。親切熱情，做事俐落。她是台北人，在北竿芹壁的這間民宿工作。她拿出地圖，詳盡地向我們一一介紹北竿的各個景點。她對景點、美食、秘境如數家珍，彷彿此地是她真正的故鄉。看著她邊介紹邊圈寫的筆記，飛快卻娟秀的字跡，我其實聽得有點出神。

馬祖人好像很擅長說故事，又或者說，他們的一舉一動好像都充滿著故事。天氣冷得身體直打哆嗦，熱量消耗得比平常還快。肚子咕嚕咕嚕地叫，彷彿在抗議我只忙著當觀察家，罔顧它的感受。跟著地圖來到北竿必訪的阿婆魚麵，街上沒什麼遊客，但阿婆卻依然招呼著我們進屋。阿婆魚麵的入口處是製作魚麵的工作室，老闆引領我們穿過大廳、廚房、防火巷、再進屋，來到了客人用餐區。裡頭有兩組客人正在用餐，老闆和其中一位遊客相談甚歡，看那遊客的神情，似乎從老闆口中挖了不少故事。

飢寒交迫的我們，只想趕緊喝口熱湯、大口吃麵。除了必點的有湯魚麵外，我們還點了民宿女服務生推薦的炸魚麵。炸魚麵顧名思義就是用油炸的，炸成硬硬酥酥脆脆的口感，然後撒上梅粉。喝了兩口熱湯暖暖身子後，我便好奇地聞了聞炸魚麵，味道聞著像蝦餅，推薦的女服務生說像蝦味仙。炸魚麵呈現一團的樣子，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，但還是不小心掉了一些碎屑下來。魚麵的口感酥脆，配上梅粉意外的搭，真不知道這個發明是誰想出來的，簡直絕了！我一口接一口，一團炸魚麵沒幾分鐘的功夫就只剩殘骸。可惜炸魚麵因難以保存而無法售出外帶或宅配，能夠購買的魚麵是最原始的樣子，是沒有炸過的。雖然可以自己購買來油炸，但吃過如此好吃的炸魚麵，怕是自己亂搞會破壞阿婆魚麵的形象。否則，炸魚麵當零食吃，應該很快就會被我消滅光！

黃金地瓜餃也是馬祖有名的美食，外皮是地瓜做成，內餡包有紅糖、芝麻或花生粉。我拿著相機，獵奇似的拍拍食物、拍拍屋內陳設、也拍拍阿婆魚麵老闆收藏的馬祖酒。老闆笑著對我說道，「夏天的時候，很多像妳一樣拿著相機的人，都是來拍藍眼淚的。現在這時節，妳是第一個我看到拿相機的！怎麼樣，很冷喔？有沒有覺得冬天來失望？」雖說因天氣冷而使得馬祖冬天是淡季，但冬天有冬天的風情，不管是好是壞，都是該次旅行的獨特之處。民宿老闆與阿婆魚麵老闆的反應，讓我有一絲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感受。彷彿他們聽多了眾人對冬天馬祖的評價，而且是負面居多。似乎害怕我們此行也對馬祖失望、害怕我們因為天冷而誤會了馬祖的美。

「不會啊，我覺得蠻好玩的！」老闆似乎被我的反應激勵了，不自覺開啟話匣子。從馬祖的移民史，講到馬祖的宗教信仰，再講到馬祖人在各方面的處境，滔滔不絕。聽故事是件享受的事，旅遊或旅行某種程度上來說，都是站在外來者的角度，窺探別人是如何生活。但無論怎麼努力想探究全貌，依舊只會看見片面。除非你不是在旅行，而是成為這裡生活的一部分。

最早知道芹壁，是在瞿友寧導演的電影「英勇戰士俏姑娘」中得知。除了那有點荒謬又新奇的劇情外，芹壁的美，首次烙印在我的腦海中。當時我還不知道芹壁有馬祖地中海之美稱，只知道那是一個很美的山城小鎮。電影上映後的十餘年過去了，我終於可以親自站在這裡，目睹它的美麗。芹壁又稱「鏡港」或「鏡澳」，相傳是芹壁前方的海面如同鏡子一般，而它聚落位置恰巧在澳口地形，所以有此別稱。我們將租來的機車停放在芹壁步道的上方，順著步道往下走。芹壁的花崗岩建築群依山勢而建，錯落有致。每往下走幾步，就是別戶人家的門口。

芹壁是馬祖花崗岩閩東式建築最具規模的聚落群，經由在地有識之士的發起，芹壁的各老屋、廢墟、斷垣殘壁，都得到整修，現在大多以民宿或咖啡廳的形式經營著。夏天在這裡漫步應該挺愜意的，端杯咖啡，坐在有傘的雅座、或是直接坐在花崗岩石階上，都是一番怡然自得。我趴在牆邊俯視著山城、看著海浪激動拍打，呼呼的風吹冷我的臉頰，我遙想著夏天的溫暖。

冬日的芹壁，倒不像是地中海那充滿夏天氣息的想像，而是充滿著蕭瑟美。諾大的芹壁村，營業店家不多，遊客也寥寥無幾。正好，喜愛攝影的我，可以不用為了構圖好看而到處避著人潮。在街角遇到一隻漂亮的貓，猜測應該是一旁的民宿養的。牠只好奇地望了我一眼，便自顧自地做起自己的事情。牠好像不覺得冷，悠哉地在石階、門口、草地上散步閒晃，我跟著牠想看看牠到底會走去哪裡，看會不會發現人類沒發現過的秘境。只是牠似乎愛上了我的撫摸，一直黏在我腳邊，都不知道到底是誰跟著誰了。

閩東式建築的房子，依社經地位不同，而有不同的砌築方式。有「人字砌」、「工字砌」、「亂石砌」等。芹壁聚落裡最好的房子，當屬海盜陳忠平所蓋的「海盜屋」了。相傳幾十年前海盜頭子陳忠平在這裡發了財，蓋了一間最豪華的房子，大家就稱它為海盜屋。當年看電影幕後寫真書，裡頭提到傳說中陳忠平將寶藏藏在烏龜島，不知是否真有其事。芹壁聚落還有一個特色就是，「檢肅匪諜」、「解救大陸同胞」等戰事標語隨處可見。

老實說，以我的年紀看到這些標語，代入感並不高。或許在馬祖當過兵的男子，又或者在馬祖真正感受過戰事對立的居民，會比較有感。看著這些標語，我只依稀記得我很小很小的時候，聽過一些反共抗俄、光復大陸等口號，但也不記得到底是親耳聽到過，還是看電視而有印象的。我站在這裡仰望著那已經有點歪了的標語，很努力想感受當年的單打雙不打，只是再怎麼憑空遙想，也不可能感受當初居民與軍人緊張恐懼的萬分之一。

夜裡的芹壁，點了燈，多了些溫暖的色溫。白天就遊客不多的芹壁山城，到了晚上，更顯得空蕩蕩。海風吹得更猛烈了，我的雙手即使戴了手套，還是覺得冷得刺骨。一旁的木門被吹得咿咿作響，在近似無人的整座空城裡迴盪著，更增添了一絲詭譎。身體逐漸失溫，得趕緊補充熱量，於是我們收起了相機，返回。塘岐村假日小館裡的老酒麵線、紅糟炒飯、炒魚麵、海瓜子，瞬間溫暖了我們。

隔天起了個早，想趁退房前，走訪頗富有歷史軌跡的橋仔村。橋仔村，過去曾經是一個大漁村，早期移民更曾匯集了五個族系之多，也因為如此，居民帶來了各自信仰的神明，所以這裡的廟非常多，有「神仙村」之稱。過去這裡魚源豐富，漁業發展興盛，但之後逐漸沒落、人口外流。尤其是南竿成為縣政府所在地後，這邊只剩五戶人家，更導致了這個村，神比人多的現象。

橋仔村並非遊客喜歡到訪的主流景點，但它是一個非常有歷史底蘊的地方。這邊廟的樣貌跟台灣本島的都不太一樣，尤其是屋簷。這邊的信仰以道教為主，廟的屋簷大多是呈現火燃燒形狀的「封火山牆」，據說可以抵擋東北季風與火勢。不只北竿橋仔村，南竿牛角聚落也有類似的廟宇。

冬季馬祖遊客本就少，非典型觀光景點人就更少了。在橋仔村前後一兩個小時的走訪裡，我們沒有遇見其他遊客。有一位居住在此地的婆婆，看我們頂著寒風拍照，問我們要不要喝熱的紅豆湯，她可以煮給我們吃。我們搓著冰冷的雙手，靠近嘴巴哈著氣，站在小攤前，嗷嗷待哺。熱騰騰的水蒸氣往上竄，彷彿成了我們取暖的救星。婆婆煮湯的身影，溫暖了我們。這一幕我很想要拍下來，我下意識地舉起相機，婆婆笑道：「我還沒準備好，等我一下！」於是婆婆簡單整理了衣服，燦笑著用雙手比了個讚，真是可愛極了。婆婆還給我們看她的名片，原來，她就是鼎鼎有名「橋仔阿婆黃金餃」的阿婆呀！

婆婆怕我們冷，告訴我們可以到廟裡面吃。於是我們捧著紅豆湯，坐在廟裡角落的桌椅上。婆婆跟我們分享道，這裡眾多神明都有其故事，每個故事都可以講很久。而這裡最熱鬧的時節，就是元宵。馬祖人最重視的或許不是過年，而是元宵節期間的「擺暝文化祭 」，這是馬祖整年中最熱鬧的時候。旅居在各地的馬祖鄉親，都會在這時候回來共襄盛舉，遊客們也會前來共同感受這份熱鬧。擺暝期間，神明會出巡繞境，馬祖人把它叫做迎神。神明起駕出巡繞境，居民沿街祭拜，鑼鼓喧天，熱鬧非凡。這跟台灣本島的三月瘋媽祖，好像有異曲同工之妙。只是，兩者舉辦的時節不同，文化也有些許差異。若有機會，我倒想找個元宵時節，再訪一次馬祖，感受感受擺暝文化祭的熱鬧。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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